真理与艺术:创作与保存

Google日前展示了其人工智能科技的新进展,除了战胜李世石的人机对弈系统之外,还展示了人工智能创作的绘画和诗歌作品。 当人工智能进入艺术领域,也促使我们更多地思考艺术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人在艺术创作中的地位,是否可被取代?然而我们从传统审美的角度,似乎很难回答这样的问题。在计算机领域,对人工智能的判定有一个著名的标准——图灵测试:如果测试中人类无法分辨一系列问题的回答是来自于机器还是人类,那么就可以认为提供回答的机器通过了图灵测试。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工智能可以真正意义上地通过图灵测试。但由此我们也许可以引申开去,当我们无法分辨一幅作品是来自于人类还是机器的时候,是否就意味着机器具备了艺术和创作的能力呢?如果我们从审美美学的角度出发,似乎已经接近于承认这一观点了,而海德格尔关于真理美学的阐述,也许可以启迪和帮助我们做更深入地探讨。

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定义了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是对作品中真理的创作性保存,其本质被先行规定为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因而在海德格尔这里,真理并非科学意义上的客观存在,而是源出于无(das Nichts)。真理的生成和发生被描述为解蔽的过程,世界和大地争执的建立。由此,创作虽然被看作是一种生产,但其本质是真理生成和发生的一种方式,是让存在者进入敞开领域,出现在被生产者之中。创作的核心便是生产活动中的创造性工作,这种创造性工作通过开启世界和建立大地,使真理在源始的争执中,把自身设立于作品之中,这便是艺术创作和器具制作的本质差别。在这里创作过程无关审美,而在于存在者的开启,被开启的存在者,也绝非科学意义上被发现的客观存在者,而是从被遮蔽的非存在进入敞开领域,仿佛便是无中生有的缔造。

正是这种和审美美学迥然有别的观点,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即使人工智能的艺术作品,能够在类似图灵测试的情景中,让我们难以分辨其来源,这也只是其艺术创作能力一个必要而不充分的条件。通过对已知存在者的深度学习,而演绎出的变化结果,缺乏源始争执的开启和创生,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也许不能被称为艺术作品,而是另一种概念上的器具,其有用性便在于证明人工智能的模仿能力,他们的被生产者存在将在这样的有用性中被大量消耗。

人类的艺术创作活动也同样如此,作品的被创作存在,是由于在剥离了器具存在之后,存在者的无蔽状态在此发生,从而构成作品自持的稳固性,而器具的器具存在将使被创作存在消失在有用性当中。作品由于对存在者的揭示而显得不同寻常,“无用”恰恰是艺术作品纯粹性的保障,当越纯粹地摆脱了知识和经验性认知的干扰,在海德格尔看来,作品就越容易把我们移入作品自身开启出来的敞开性中,并同时把我们移出寻常平庸。当“我们服从于这种逻辑过程,改变我们与世界和大地的关联,然后抑制我们的一般流行的行为和评价,认识和观看,以便逗留于在作品中发现的真理,从而让‘作品成为作品’”,这便是海德格尔所称的“作品之保存”。

今天,我们的社会无疑已经进入后工业化和信息化时代,那么艺术作品的创作和保存,仍将延续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手工艺方式吗?

创作和保存是围绕作品存在的双生概念,作为对作品中真理的创作性保存,艺术为我们对无尽遮蔽下真理的探求开启了敞开领域。真理之为真理,即是存在者之无蔽,而无蔽源自于遮蔽,因而我们无法从现存和惯常事物那里得到真理,这样的定义也就决定了真理的生发具有先天的历史性和特殊性,当被解蔽的存在者摆脱了源始的争执,变成了现存和惯常,真理的生发便告终结。由此我们不难理解,艺术创作力求避免重复和演绎,这显然更与批量制造南辕北辙。

然而海德格尔指出:艺术创作过程便是将真理固定于“形态(Gestalt)”中,而这形态所指的便是争执,作品的被创作存在是特别的被带入创作品中而创作出来的,因而能在作品中被特别地经验到。这在一些古典的艺术作品中尤为明显,彼时的这些作品几乎完全不具备任何器具性,因而作品的被创作存在也几乎不会受到有用性的侵蚀。

工业革命首先改变的是器具的生产方式,进而几乎改变了从产品到建筑等绝大部分器具性物件的样式乃至构造,这种改变起初源于对效率的追求和技术的限制,但在今天这种限制似乎大大减轻了,如今的工业技术几乎可以打造从古典到有限的未来之间所有类型和式样的器具,就连艺术作品本身的形式、媒介和载体也大大丰富了。音乐的传播不再局限于从街头到音乐厅的现场,从广播发展到唱片,再到当今的网络流媒体;视觉影像从古老的绘画发展到摄影,视频,视觉特效乃至虚拟现实……作品的创作和生产不再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用具和作品的边界也似乎变得模糊了。但是只要真理的源始争执依然存在,被工业化生产的作品依然可以达成对真理的创造性保存,作品作为器具的无用性同样可以被批量复制,使得作品的作品存在得以最大程度的保留。

但在另一方面,不断开启的无蔽领域,为针对存在者的研究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大量进入澄明的存在者被经验和沉淀为了知识,曾经的真理变成了现存和惯常,对知识的习得和传承成为更甚于对真理追求的捷径。当每个个体的生命长度(时间)的增长,远远及不上切近我们汹涌而来的知识、经验和惯常的增长时,对进入澄明和真理的追求也变得似乎不那么迫切了,换言之,那种自我超越的冷静的决心,和在作品之真理中找到自己的家园的意愿下降了。

当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艺术作品的本源,也许我们才能做好决断准备和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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